
國家、民族的界限竟是如此模糊、飄忽,超乎想像的善變!
中央吞噬地方,還是地方反噬中央?
帝國擴張帶來的也許並非壯大國家的福音,而是對自身定義的挑戰。
日本知名學者小熊英二,透過「檢證近代日本對沖繩、愛努、台灣、朝鮮為主的『政策論述』」,試圖探詢「『日本人』的界限如何被設定」,質問曖昧難釐清的民族與國家界限,直探文化最核心、地域最本質,擘劃出日本與其周邊地區近百年來若即若離、糾纏難解的歷史。
小熊英二表示,自19世紀中旬開始,日本帝國擴張的過程並非一以貫之,反而政策相對模糊,其統治下的沖繩、愛努、台灣、朝鮮的定位和人民因而搖擺不定,中央和地方相互映照、拉扯,反覆辯論「何謂日本、何謂日本人」?指出了1879年以後,日本與周邊地區的辯證中,國家與人民的概念是如何複雜而多層次,並詳細分析各時期的政策、法律、教育方針,呈現出尚待我們明辨、釐清的幽微處,以及這些衝突與融合如何同時影響、挑戰了日本作為一個「國家」的定義。
《「日本人」的界限》梳理了以日本為中心,複雜多變的民族、國家面貌,探問日本百年來的殖民政策、國家與人民的本質,釐清近代東亞歷史最難辨難解的一面。
後進帝國主義的特徵
正如本論的檢證中已經闡明的,要對日本的周邊地區政策論做出分析,就必須考慮到一個要素,那就是:相較於18到19世紀的英法,或者20世紀的美國這樣,沒有足以威脅「自己」的更上位存在,日本的情況則有些許不同。故此,我們首先必須從日本帝國主義的「後進」這一點,來開始進行考察。
希望各位留意的是,這裡所謂的「後進」並不是指資本主義經濟上的不成熟這種實體問題,而是指「先進」勢力的存在、以及對它的意識所產生,在關係上以及認同上的問題。正因如此,不管日本社會的近代化發展到甚麼程度,在有「先進」勢力的存在下,始終都是「後進」。
再說這種後進性質的影響。首先,日本的論者與政策制定者在擴大支配地區時,總會強烈意識到「歐美」這個競爭對手的威脅。在日本的周邊地區政策論中,輕視經濟成本、重視國防,以及十分執拗於確保原住居民的忠誠心,這種種的姿態,如果排除和「歐美」的競爭意識不論,就無法清楚解釋。
日本對周邊地區的支配,總合起來到底是不是赤字,這點還有待今後的研究證實;不過完全把經濟成本拋在一邊,只是強行要求領有,這樣的論調並不在少數,這也是事實。說起來,像沖繩和朝鮮,或者是台灣這樣,資源少、人口密集、幾乎沒有什麼新開發餘地的地區,領有是否合乎經濟利益,從最初就有人抱持疑問。以石橋湛山為頂點,透過成本計算主張的放棄論或領有慎重論,在這種情況下雖有成立的餘地,但即便如此仍下定決心要占領,且不願放手、甚至也不肯給予自治權利,之所以如此的背景,乃是與害怕「歐美」奪取這些地區的心態密切相關,這點在本論中清楚可見。
所謂重視國防並不是只有嘴上說說,就現實也是如此。日本在朝鮮半島部署了兩個師團,在台灣部署了兩個連隊(團),相較於英國在東非只部署了一個大隊(營)的事實,可以說是呈現極端的對比。01之所以如此,雖有朝鮮半島原本就是對蘇戰爭以及踏足大陸的基地,必須確保的重大原因在,但也有相對於間接統治路線,在治安上維持較困難,以及不願編組以原住居民為核心的殖民地軍的影響在。
英法等國的殖民地支配,會利用編組印度人或塞內加爾人部隊成為殖民地軍,鎮壓當地的叛亂,從而減少宗主國的部署成本。日本在領有台灣初期,也曾在乃木希典總督的麾下,編組過鎮壓叛亂用的台灣人部隊,但因為成績不佳,所以旋即遭到了解散。在這之後,三一獨立運動過後不久,朝鮮軍司令官宇都宮太郎曾提議編組朝鮮人部隊,但最後並沒有實現。02中日戰爭以降,對朝鮮人和台灣人的動員是採取編入國民軍的方式,和殖民地軍的編成有著原理上的根本相異。
之所以如此,原因在第十六章也提過,那是因為日本動員本國士兵的成本頗為低廉,再加上無法信任朝鮮人與台灣人的忠誠心之故。英法等國在支配殖民地時,只給予殖民地軍舊式的裝備,如此一來就算爆發叛亂,也可以用比較少的宗主國軍便能鎮壓。但日本的情況是,擔心一旦歐美各國的軍隊攻來,朝鮮人和台灣人部隊恐怕會群起呼應。因此,雖然日本也有把人口稀少、判斷一旦叛亂起來也容易鎮壓的台灣山地原住民,編組成稱為「高砂義勇隊」的民族部隊,但對朝鮮人部隊的編成,還是會覺得頗有危險。
這種後進意識導致的對「歐美」恐懼心態,當然也影響到統治論的型態。英國史家,以研究大英帝國史著稱的隆納.羅賓森(Ronald Robinson)在分析這種「協助體系」時指出,支配方會盡可能的在支配地區尋求獲得當地勢力的協助(colllaboration),一旦出現問題時,便會採取公然支配的態度。03日本的情況也是如此,他們在朝鮮和台灣,曾有試著透過維持舊慣,來獲得原住居民協助的跡象,但要求不單單只是協助,而是要確保絕對忠誠的論調,始終不絕於耳。不用說,這正是因為單純建構協助關係,不足以抹去遭到「歐美」奪取的不安。在這種狀況下,便產生了在統治形態上,促進非保護國、而是作為正規領土的合併,在教育政策上,則是移植「國語」和日本文化,並施行培養對天皇忠誠心的初等教育,也就是與所謂同化論彼此相連。但其結果是,統治成本以及當地反彈日益增加,從而陷入惡性循環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