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的隱藏劇本：從農民的屁到社會的抵抗
「偉大的領主經過時，有智慧的農民深深鞠躬又默默放屁。」這句衣索比亞諺語，看似玩笑，卻精準地道出了權力關係中，弱勢者如何以隱晦的方式表達不滿。詹姆斯．斯科特，這位榮獲赫緒曼獎的社會科學大師，在他的經典之作中，深入剖析了這種「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權力互動模式，為我們揭示了權力運作的真實面貌。
斯科特認為，權力關係並非僅僅是表面上的支配與服從，而是由「公開文本」和「隱藏文本」交織而成。所謂「公開文本」，指的是檯面上，支配者宣示權威，從屬者佯裝順服的戲碼。而「隱藏文本」，則是那些被壓抑的話語和行動，在支配者看不見的角落，從屬者之間形成的共識和抵抗。
就像農民的屁，隱藏文本以各種巧妙的方式偽裝，在檯面下悄悄茁壯，等待時機爆發。斯科特透過豐富的文學、歷史、政治和民間文化案例，揭示了這種隱藏的抵抗如何挑戰既有的權力結構。
這本書的核心觀點，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點：
權力關係是動態的： 支配者和從屬者之間的互動，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對弈，雙方都在不斷調整策略。
服從不等於認同： 表面上的順服，可能只是弱勢者為了生存而採取的策略，內心深處可能充滿不滿和反抗。
隱藏文本是抵抗的重要形式： 弱勢者透過隱晦的語言、行為和文化表達，挑戰既有的權力結構。
斯科特的著作，不僅豐富了我們對權力概念的理解，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去看待那些被忽略的「底層政治」。他提醒我們，權力的運作遠比我們想像的複雜，而真正的抵抗，往往隱藏在看似平靜的表面之下。
本書特色：
博引旁徵： 作者廣泛引用各領域的例子，使論述更具說服力。
視角獨特： 從從屬者的角度出發，挑戰傳統的權力觀。
概念創新： 提出「隱藏文本」等概念，為權力研究提供新的理論工具。
無論你是對社會科學感興趣的學者，還是想更深入了解權力運作的讀者，這本書都將為你帶來啟發。
公開文本的價值與代價
支配關係同時也是抵抗關係。一旦確立，支配本身的勢力不會永久持續。支配因為牽涉到違反受支配者的意願，利用權力去榨取勞動、生產、服務、稅金，會造成相當嚴重的摩擦，而且唯有透過不斷努力鞏固、維護和調整才能延續。維護支配地位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是透過展示和實行權力，將支配象徵化。每次外顯可見的利用權力——每道命令、每個服從行為、每次列表和分級、每種儀式秩序、每次公開懲罰、每次使用尊稱或貶低的稱謂——都是支配的象徵性舉措，有助於彰顯和強化階層秩序。要長久維持任何模式的支配總是困難重重，可能有人會問，若考慮到會出現抵抗支配的情況，那麼需要付出多少心力才能鞏固支配——需要多少毆打、監禁、處決、祕密協議、賄賂、警告、讓步，以及尤其需要多少次公開展示顯赫地位、懲戒性懲罰、慈善、崇高正直等等，才足以維持支配？
我希望能在這章中先粗略快速地識別出公開文本所代表的政治工作。肯定、隱瞞、委婉化、汙名化，以及最後的全體一致表象，似乎是此處分析的幾種支配的演出方法核心。詳述全體一致的概念後，我接著主張，支配的菁英試圖在公開文本中將社會行動比喻和描繪成一場官方遊行，因此透過忽視來否定從屬者自主社會行動的可能性。實際自主發起集會的下級者往往會被描述成暴民或烏合之眾。最後，我將回頭處理第二章結尾所提出的問題：這些表演實際的觀眾是誰？
有些事件本來就是規劃來以論述肯定特定的支配模式。俄國紅場（Red Square）的勞動節遊行（May Day parade）是階層體系和權力的大規模展示，從閱兵台上的級別高低排序，到行進隊伍的秩序，再到蘇聯（USSR）軍事力量的展示，都創造出一種強大和團結的形象，目的是同時讓黨員、公民和外國對手感到敬畏。然而，多數的論述肯定不僅僅是為了展示。一個農奴或奴隸的工作組在農田裡被騎馬的監工監督，這既是對權力關係的論述肯定，當然本身也是物質生產的過程。[92]遠更頻繁發生的小規模「儀典」作為支配和從屬的日常體現，可能更具說服力。當農民在地主或官員面前脫帽，當奴隸主召集他的奴隸來見證一頓鞭打，當用餐的座位是按照地位或身分來安排，當一家之父取走大盤上的最後一塊肉，便已表達出階級和權力關係。因為每次肯定都會顯現出一座階層金字塔，而菁英位處頂端，自然會在這類的肯定上投注最多的政治資源。
羅伯特．歐文（Robert Owen）在他位於英國新拉納克（New Lanark）的紡織工廠引進的「無聲監控器」（silent monitor）是個顯著的例子，試圖讓權力和評價關係一直都可為肉眼所見。[93]歐文認為無聲監控器是工廠「檢查下屬行為最有效率的方法」，那是一小塊四面的木塊，每面都塗上不同的顏色——黑色、藍色、黃色和白色——並且附有鉤子，好讓某一面可以面向外頭。每位員工——大概只有廠長兼經理除外——都配有一只無聲監控器，在工作場所顯眼地展示出來。外露的顏色代表他的主管對他前一天表現的評價——黑色代表不佳，藍色代表一般，黃色代表良好，白色代表優異。可以對監督者的評價提出上訴，但這種情況很少發生。如此一來，歐文或任何其他人穿過工廠時，都可以立即具體看見每位工人昨日表現的指標，而透過同樣的標誌，每位工人實際上都在他或她的脖子上掛著管理階層的評價。為了賦予這個制度歷史的深度，每個顏色都有編號，而每天的評價都記錄在歐文所謂的「操行冊」中，只要員工仍在他的工廠工作就會持續記錄。歐文認知到這個方案和聖彼得（St. Peter）的傳說名冊——書中完美無誤地記錄人的品行——之間的相似之處：「在操行冊中記下編號的做法——永不抹去——可能可以比擬為據說負責記錄的天使在替可憐人性的好壞行為做記號。」[94]在這個地球上的計畫中，上帝的位置被工廠廠長取代，而罪孽的作用則被根據某人對生產和利潤的貢獻所做出的評價取代。歐文的制度賦予支配者對他們從屬者工作成果的評價一種正規且公開的形式；公開文本變得肉眼可見且無所不在。這條偉大評價鏈的階層結構，就消滅其他關係和評價標準的能力而言，幾乎符合歐威爾主義（Orwell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