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浪子的男友》深入研究晚明至清末三百年間的中國文學,揭示中華帝國晚期的男同性戀和同性戀關係複雜而迷人的歷史。魏濁安特別借鑑經常被忽視的豔情小說作品,就同性之愛與慾對中國男性氣質演變的重要性進行了坦率的探索。
藉由扎實的解讀與詮釋,魏濁安確定了一些在這類文本中反覆出現的角色——例如放蕩的學者、俠士英雄和好色的僧侶——並闡明了一系列關鍵問題,包括規範男性之間性行為的社會和法律界限、男性賣淫的興起與男性美的審美觀。以這些材料為基礎,《風流浪子的男友》呈現了中國男同性戀觀念變化的歷史輪廓,以及同性慾望在其文化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男性慾望
中國古代性文化中流行的基本觀念,即男人像被女色吸引一樣,也會被男色吸引,這種觀念到了明清時期依然存在。也就是說,青春期的少年,如同女性一樣,是男人性慾的正當對象。這種關係也在句法層面得到了例證,「男色」和「女色」的表述都可以「好」、「貪」、「慕」、「喜」諸如此類的動詞作為先導,以描述男人性慾的兩個潛在方向(這些動詞唯一可想像的主語是男性)。最常用於表達喜好與少年發生性行為的方式是「好男色」這一短語,與之對應的是「好女色」。「男色」的常用同義詞是「男風」,其中「男」也經常被諧音的「南」代替,我將在本章後面探討這種普遍存在的雙關語含義。這兩個術語分別可以組成「男色一道」和「南風一道」,它們概括了男同性戀慾望和性實踐。2這些表達的同義詞是「龍陽一道」,與前者一樣,它也可以被翻譯成「與少年發生性行為的風俗」(the way of sex with boys)。3最後,對於性行為方式更為文學化的描述是諸如「旱路」和「水路」這樣的術語,它們分別指與少年的肛交和與女性的陰道性交。
男人對女人的性慾和對少年的性慾的表達之間存在著類似性,它隱含著從成年男性主體的視角看來,這兩種美的形式之間存在根本性的等價。而且,男人慾望的兩個維度被普遍認為既不是相互排斥的,也不是固定於某種特定的性身分。換言之,所有男人都被認為潛在地對男色很敏感,事實上,豔情小說裡的風流浪子也普遍受女性和少年吸引,並與兩者發生性關係。因此,發現這樣的人物並不罕見,例如,十七世紀中期的小說《肉蒲團》的主角被描述為「女色也好男色也好」。5在稍微早一些的《別有香》裡,其中有則故事描述了一幅紈褲子弟的肖像,以極為對稱的方式,他們整日「遍搜極標名婢」和「充滿『後庭』」。6在接下去一個世紀的豔情小說裡,此類情節沒有發生變化。在《姑妄言》裡,我們讀到一個男人「既貪女色,又慕男風」,而另一個男人雖然擁有一個妻子兩個妾,但是「又酷好男風」。
該清單還可以繼續羅列。帝國晚期的文學作品(不一定是豔情小說,甚至也不一定是小說)中有無數這樣的例子,其特徵表現為男人同時受女性和少年吸引。正如我們將會看到,某些特定地理區域的男人被普遍認為對男女的各種感官刺激尤其敏感,而有些區域的男人則以偏好男色聞名遐邇。但是,儘管存在地方性的不同性風俗,男性的雙性戀慾望普遍被理所當然地認為是自然的性衝動。雙性戀有時被隱喻性地描述為「南北兼通」,這裡的兩個方向分別對應著男性和女性,它不僅是「男」和「南」之間諧音雙關語的發揮,而且超越了同音異義,根據對稱性,在「北」和女性之間也確立了對應關係。8類似地,關於娛樂行業的話語也強調作為替代性選擇的男色,同時與女色形成互補關係。例如,在清初的豔情小說《杏花天》裡,我們讀到在端午節,也就是賽龍舟的這一天,人們「有載妓而傳杯,有攜童以侑觴」。9張岱在他的回憶錄《陶庵夢憶》裡寫了一份絕妙的〈自為墓誌銘〉,平靜而自豪地列出了他秉性中對貌美男侍的喜愛,並且談到在遠足出遊時,攜帶女子和少年作為陪伴者。10無論是小說還是其他文獻形式,除了稍微有些差異之外,這些文獻都在男色與女色之間確立了等價性,以及它們作為男性性慾對象的合法性。尤其是風流浪子,他們沒有必要因選擇其一,而不得不拋棄另一個。事實上,作為符合資格的風流浪子,他根本不需要這樣做。在王驥德創作於十六世紀末的雜劇《男王后》裡,有一處頁眉如此寫道:「狐媚龍陽爭相為帝久矣。不辨雌雄才是風流千古。」
在中華帝國晚期,男人對女人和少年產生性慾的自然性遠不僅僅是停留於小說裡的觀念。西元前四世紀的儒家經典《孟子》講道「食色性也」。注意,這裡的「色」是個中性詞,它沒有規定慾望對象的性別(也沒有規定這種慾望主體的性別,雖然在大多數情況下是指男性)。更確切而言,這話是告子說的,在與孟子辯論人性和道德時,他扮演著對立方的角色。為此,孟子不得不反駁他的觀點,即一切自然的慾望在倫理上都是合乎體統的。然而,在同一章裡,孟子為了證明自己的論點——即美和性吸引都是客觀的,他提到了古代傳奇式美男馮子都,說:「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12大約兩千年後,李漁結合了這兩句話,彷彿一句是另一句的評注,在另一處探討戀人可以成為治療相思病之良藥時,他提到了三種類型:妻妾、孌童和男寵,以及密友。13類似地,帝國晚期的那些用於道德說教的小冊子,即所謂的「功過格」,也不斷地告誡男人警惕他們身邊的美男,這明顯與《孟子》裡所說的相一致,即當「子都」在場時,根本無法抵制他的誘惑,「誰能蔽目?」
同性戀本性
因此,異性戀慾望和同性戀慾望並不被視為相互矛盾的,它們可能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可以想像,男人的性慾望可能「專」於少年或女性,但這更多地是一個程度問題——男人可能「極」好少年或女性,也可能是「酷」好少年或女性。15對兩者之中各色美人極其明顯的瘋狂通常被描述為一種「病」(或「毛病」),或者是輕度入迷的「癖愛/癖性/癖好/癖病」。雖然這些術語用來形容過度沉溺於少年,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們隱含著對同性戀慾望的病理性評價。16事實上,它們也可以用來描述同樣瘋狂的和單向度的異性戀傾向,或者一般意義上對性的沉溺。在十七世紀的小說《載花船》裡,其中有個故事裡的人物極為貪戀美色,就用「毛病」這個詞來形容他。17類似地,在十八世紀的豔情小說《株林野史》裡,有位貴族也被認為有一種「毛病」,即「貪淫好色」。18關於這一點,我們不禁回想起,尤其在晚明的士人文化裡,痴情即使不是文人騷客的必備條件,它也被視為一種令人期望的品質,這些文人騷客被期待著能夠理解並尊重他人任何獨特的品味。19其中一個例子是張岱為迷戀孌童的好友祁止祥進行的辯護。作為真正的鑑賞家,張岱讚賞祁止祥的家優阿寶,將他比作食橄欖——吞嚥下去澀而無味,但於回味之中卻有始料未及的獨特味道——並對他的朋友表達了欽佩之情,因為祁止祥如「脫屣」一樣拋棄妻子,只為能與他的孌童在一起。
對少年顯著的性傾向,它常常隱含著一個人品性中的自然特徵。這種「毛病」即使不是從個體出生之前就有的話,那麼它也是成長發育最開始階段的基本要素。正如我們在第三章會更詳細探討的那樣,豔情小說的常備角色是有一位只對少年感興趣的男人,他家有嬌妻,然而卻願意用她來換取同性戀的性。這樣的人物通常意識到自己一直具有同樣的性品味,並對此進行反思,他(以及其他人)將這一事實理解為身分的一部分。21在《姑妄言》裡,我們讀到有個男人為了追求少年,拋棄了他的全部財產;他被認為「自幼酷好小官」。22有時,我們還會碰到這樣的觀念,即認為對孌童的癖好甚至在一個人出生之前就已經存在,因而它被定義為一種「胎裡病」,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就是從他娘胎裡就已經存在這種癖好。23在晚明的同性戀小說《龍陽逸史》裡,我們看到一個遺傳學上的奇特案例,即行為資訊從異裝癖的母親那裡傳遞給她性別模糊的兒子。24另一部晚明小說《石點頭》也同樣使用「先天的毛病」這樣的表述,用以解釋少年出塵脫凡的美貌,他長得「九分像母,一分像父」。25同樣(雖然幾乎完全是想像的),某個地方出現繁盛的同性戀現象被歸因於風水問題。26《姑妄言》裡的重要略記解釋了昆山地區為何出現男妓高度聚集的現象,認為當地人對「旱路」的性傾向是由於他們的祖先被埋葬在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