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雄旅程」是一種「原型」
從「外在」到「內在」,英雄有千種面貌
悲劇與喜劇
「幸福的家庭都很類似,不幸的家庭則各有其不幸的故事。」托爾斯泰以這段宿命的話,作為精神分裂的現代女英雄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小說中的開場白。瘋狂的她兼妻子、母親以及盲目熱情的情婦於一身,在象徵她心靈飽受創傷的臥軌自殺事件發生後,漫長歲月倏忽逝去,她失去人生方向的悲劇──一段由羅曼史、八卦和不為人知的極度痛苦吶喊交織而成,又吵嚷不休的情愛詩歌,已被提升到迷宮牛魔的榮耀地位:牛魔是賦予世界生命活力的善良神祇翻臉不認人時的憤怒、毀滅、瘋癲一面。和希臘悲劇一樣,現代羅曼史也歌頌「肢解屍體」(代表時間中的生命)這個奧祕。幸福的結局被義正詞嚴地斥責為錯誤的表述,因為我們所知、所見的世界只有一種結局,那就是:我們的心將隨著我們所愛形體的逝去而死亡、分裂、肢解和處決。
「同情是當劇烈恆常的人類苦難出現時,撼動人心並與受苦者合為一體的感覺。驚懼則是當劇烈恆常的人類苦難出現時,撼動人心並與神祕原因合為一體的感覺。」[1]正如墨累(Gilbert Murray)在他為白瓦特(Ingram Bywater)翻譯的亞里斯多德《詩學》(Poetics)一書所寫的序言中指出,[2]悲劇的清滌(katharsis)(目睹悲劇者透過同情和驚懼的體驗,「淨化」或「洗滌」自己的情緒就是一例)與一項早期的洗滌儀式(「一種把社區過去的汙染和毒素,也就是罪惡和死亡的舊疾,加以淨化的儀式」)相符,這種儀式是被肢解的牛神狄奧尼索斯(Dionysos)相關節慶和神祕劇所要達到的功能。在神祕劇的演出中,與冥思的心識結合的並不是已死去的軀體,而是曾經暫時停駐其中的永恆生命要素;在那段時間裡,真實便包藏在幽靈(既是受苦者,也是神祕的肇始原因)之中,這個幽靈就是當「打破人類虛偽的悲劇」[3]分裂、打散和消解我們必朽的身形時,我們自身所溶入的底層。
現身,現身,不管你的外形或名字為何,
喔,山林公牛,百頭蛇,燃燒火焰的獅子!
喔,神,野獸,奧祕,來吧!
這種對我們在短暫時空世界中所生之邏輯和情執的放下,這種對宇宙生命以成功毀滅我們來完成其律動的體認和強調,以及這種擁抱必死命運的命運之愛(amor fati),共同組成了悲劇藝術的經驗:其中自有它的喜悅,那救贖的狂喜:
我的一生,身為僕人的我,
是艾達山上(Idaean)天神宙甫(Jove)的學徒;
札格列斯(Zagreus)在午夜漫遊之處,我也隨之漫遊;
我忍受他雷一般的呼喊;
滿足他鮮紅、血流般的盛宴;
擁抱大地之母的山間火焰;
我得到自由並被命名為
盔甲祭司巴古斯 。
當代文學的重點,是針對充斥我們面前、周遭和內在那些個令人厭惡的破碎形貌,提出大膽而明細的觀察。一旦抱怨大屠殺的自然本能──不論是大聲責罵或開出萬靈丹──被壓抑了,悲劇藝術之於我們更甚於希臘人這項事實,便顯而易見了;在種種實際、切身而令人注目的民主悲劇中,神之死於十字架上,不僅是發生在貴族家的浩劫,更發生在每一戶民宅以及每一張被鞭笞、割裂的臉上。沒有虛擬的天堂或未來的幸福補償,來緩和這極大的悲苦,有的只是全然的黑暗、不滿足的空虛,來迎接從子宮被拋出後注定失敗的生命,並將它吞回。
和所有這一切相比,人類微不足道的小小成就似乎就不足掛齒了。我們都知道,失敗、損失、幻想的破滅以及令人覺得諷刺的不知足所引起的痛楚,甚至連令人妒嫉的天之驕子也為之惱怒!因此,我們並不會把喜劇的位階看得和悲劇一樣高。把喜劇當作諷刺劇是可以接受的,把它當作趣味便是遁世的快樂天堂,「從此以後永遠快樂」的神仙故事是不能當真的。它屬於童年的幻土,被保護遠離那很快就會完全被知曉的現實;正如永遠快樂的天堂是老年人的神話一樣,他們的生涯已成往事雲煙,而他們的心則必須準備好進入人生旅程中黑暗的最後入口──就這一點而言,當代嚴肅的西方見解,乃是建立在對神仙故事、神話以及神聖救贖喜劇所描繪之真實的全然誤解上。在古代世界中,這些喜劇被認為比悲劇的位階高,是比較深的真理、比較困難的體認、更堅實的結構和更完整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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